桃都邑的炊烟在暮色里扯成灰线，姜尚盯着城根下那条浑浊的护城河，突然觉得喉咙发紧。吊桥早在半个时辰前就收了，几个披甲士兵正举着火把巡逻，青铜甲片碰撞声像串冰冷的算盘珠子，在寂静的暮色里格外刺耳。
“师父，要不咱找地方歇脚？“武吉把阿月扛在肩上，小姑娘的脚丫在他胸前蹭来蹭去，“您看那河水里漂着的，像是...像是死人。“
姜尚没应声，只是摸了摸腰间的布包。里面的麦种被体温烘得半干，有两粒不知何时破了壳，露出点嫩白的芽尖——倒是比他这把老骨头争气。他扯了根芦苇秆扔进护城河，水流打着旋把它卷向城墙根，那里果然浮着具肿胀的尸体，麻布囚衣上还留着商国的火漆印。
“夺梦“的虚拟屏幕在意识边缘闪烁，像只濒死的飞蛾：“检测到护城河深度1.8米，水流速度0.3米/秒...河床淤泥厚度超标，含沙量32%...灵力储备剩余7%，生命力透支41%...强行涉水风险等级：高危。“
高危？姜尚扯了扯嘴角。从昆仑山下来那天起，他就没脱离过这俩字。七十岁的身子骨揣着颗现代元首的野心，怀里还揣着几粒要发芽的麦种，这本身就是场高危游戏。
“歇脚？“他突然踹了块鹅卵石进河，水花溅起时惊飞了芦苇丛里的水鸟，“等商国的人把咱绑去见纣王，在大牢里歇脚？“
武吉的脸腾地红了，抓着柴刀的手紧了紧：“那...那也不能半夜淌这脏水啊！您看那尸体...“
“尸体怎么了？“姜尚突然解下麻布袍，露出后背纵横的伤疤——有昆仑山修道时留下的剑伤，也有卢卡斯在议会遇刺时的弹痕，“比这脏的水我都喝过，比这吓人的场面我见得多了。“
阿戎突然拽了拽他的裤脚，小手往西边指了指。那里的芦苇荡在暮色里摇出片异动，隐约能看见几团黑影在蠕动，火把的光透过苇叶缝隙漏出来，像只窥视的独眼。
“来了。“姜尚的声音沉得像块铁，“多宝那老狐狸鼻子倒灵。“他突然把布包塞进武吉怀里，“带着孩子先过河，往城东盐栈跑，找个叫'老盐头'的人，就说...就说昆仑来的送药人。“
“那您呢？“武吉的声音发颤，怀里的阿月突然哭起来，小手死死揪住他的衣领。
“我？“姜尚捡起块锋利的石片，在衣襟上蹭了蹭，“我得给你们断后啊。总不能让那老狐狸把咱们一锅端了，连点翻盘的本钱都不剩。“
他这话没说谎。卢卡斯在莱茵联邦时就明白，撤退时必须有人殿后，不是为了高尚，是为了让幸存者有机会卷土重来。只是没想到，这辈子要亲自当这个殿后的。
武吉还想说什么，却被姜尚推了把：“快走！再磨蹭谁都走不了！“他突然扯开嗓子喊，声音在暮色里炸得脆响，“多宝老狗！你家祖宗在这儿呢！有种的过来！“
芦苇荡里的异动骤然停了。姜尚知道，这是把注意力都引到自己身上了。他朝武吉使了个眼色，看着那憨货抱着阿月、拽着阿戎钻进芦苇丛，才转过身，迎向那些逼近的黑影。
人面妖兽突然用头蹭了蹭他的手心，绿眼睛在暮色里亮得惊人。这畜生大概是想留下陪他，姜尚却拍了拍它的脑袋：“去跟着他们，别让孩子出事。“
妖兽犹豫了下，最终还是转身窜进芦苇丛。姜尚望着它消失的方向，突然觉得有点孤单。这辈子无论是卢卡斯还是姜尚，好像都没怎么享受过有人相伴的滋味。
“姜道友倒是好兴致。“多宝的声音像磨铁皮，十几个道童举着松明火把从芦苇丛里钻出来，个个面无表情，手里的青铜剑在火光里闪着冷光，“深夜在此戏水，是想效仿屈原投江？“
姜尚没接话，只是悄悄调动灵力。丹田空荡荡的，像被掏干净的米缸，仅存的那点灵力连驱动“幻影“都勉强。他把石片咬在嘴里，突然朝护城河冲去——与其被这些道童乱剑砍死，不如跳进脏水里赌把运气。
“拦住他！“多宝的怒吼带着蛇信子般的嘶嘶声。道童们立刻结成剑阵，青铜剑的寒光在暮色里织成张网，眼看就要把姜尚困在中央。
就在这时，芦苇丛里突然传来声凄厉的兽吼。人面妖兽不知何时又跑了回来，正用爪子撕扯着个道童的胳膊，绿眼睛里喷着凶光。那道童的惨叫声撕破暮色，剑阵顿时乱了阵脚。
“蠢货！“多宝气得蛇头拐杖在地上顿得咚咚响，“先杀了那畜生！“
姜尚趁机钻进剑阵的缝隙，石片划破两个道童的手腕，趁他们吃痛的瞬间扑进护城河。冰冷的河水瞬间裹住他，腐殖质的腥臭味呛得他直咳嗽，脚刚落地就陷进淤泥里，像被无数只手往下拽。
“抓住他！“多宝的怒吼从岸上传来。姜尚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水里游动，滑腻腻的擦过他的小腿——是那些被多宝操控的毒蛇，正顺着水流追过来。
他不敢回头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对岸挪。淤泥没到膝盖，每走步都像在跟死神拔河。灵力在体内疯狂燃烧，却连维持意识清醒都勉强，“夺梦“的警报声早已消失，虚拟屏幕暗得像块死炭。
突然，脚踝被什么东西死死缠住。姜尚猛地低头，借着岸上的火光看见条碗口粗的水蛇，三角形的脑袋正往他小腿上凑，毒牙闪着寒光。
他想挥石片去砍，胳膊却重得抬不起来。生命力正在飞速流逝，七十岁的躯体在冰冷的河水里发出哀鸣，每块肌肉都在尖叫着投降。卢卡斯的理智在嘲笑这徒劳的挣扎，姜尚残留的修道记忆却在固执地运转——他想起昆仑山上学的闭气法，虽然早已生疏，却或许能撑过这关。
水蛇的毒牙咬进小腿的瞬间，姜尚突然沉进水里。淤泥灌满他的口鼻，视线里的火光变成团模糊的红雾。他能感觉到毒素顺着血液蔓延，像无数条小蛇钻进心脏，每跳下都带着麻痹的钝痛。
就在意识即将模糊时，他突然摸到块坚硬的东西。是块半截埋在淤泥里的青铜鼎，鼎耳上还缠着根断绳——是座废弃的水神祠！姜尚拼尽最后点力气钻进鼎下的空隙，水蛇被鼎身挡住，只能在外围愤怒地吐着信子。
躲在鼎下的空隙里，姜尚大口喘着气，浑浊的河水呛得他肺腑生疼。岸上的厮杀声渐渐远了，大概是多宝带着道童去追武吉他们了。他瘫在淤泥里，小腿的伤口火辣辣的疼，眼皮重得像粘了铅块。
“不能睡...“姜尚用力掐了把大腿，疼痛让他清醒了几分，“不能就这么死了...“
他想起卢卡斯的总统府，水晶吊灯的光芒比天上的星星还亮；想起昆仑山的雪，落在道袍上簌簌作响，像无数只低语的蝴蝶；想起阿月递过来的烤红薯，甜味里混着孩子气的温暖；想起那几粒破壳的麦种，在布包里倔强地要发芽。
这些碎片在意识里旋转，像河底的漩涡。姜尚突然笑起来，笑声在胸腔里震出气泡，混着血水往上涌。他这辈子，哦不，是两辈子，都在追逐些虚头巴脑的东西——权力、长生、道...却连条干净的过河路都走不完。
小腿的麻痹感越来越强，渐渐蔓延到腰腹。姜尚知道，这是蛇毒发作了。他试着调动灵力去压制，丹田却空荡荡的，连点火星都打不起来。“幻影“能力像头沉睡的野兽，任他怎么呼唤都不肯醒来。
就在这时，他突然摸到块圆滚滚的东西。是阿戎塞给他的燧石，不知何时掉进了怀里。姜尚把燧石攥在手心，棱角硌得掌心生疼，却也带来点奇怪的慰藉——至少，他不是两手空空地等死。
水面上传来扑通声，像是有人跳进了河。姜尚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，以为是多宝的人追来了。他摸起石片，准备做最后挣扎，却看见张熟悉的脸在水里沉浮——是武吉！那憨货不知何时又跑了回来，正闭着眼睛往他这边游，麻布袍被水浸得鼓鼓囊囊，像只笨拙的水鸟。
“师父！您在这儿吗？“武吉的喊声混着水声，带着哭腔，“阿戎说您可能躲在水里...我带了解药...“
姜尚突然觉得鼻子发酸。这憨货，平时看着傻了吧唧的，关键时候倒比谁都靠谱。他想应声，却发不出声音，只能拼命晃动手里的石片，希望武吉能看见那点微弱的反光。
幸运的是，武吉还真看见了。他笨拙地划着水靠过来，手里举着个陶瓶，瓶塞早被水泡掉了，里面的药汁在水里漾开淡淡的绿雾——是人面妖兽的唾液，混着些草药汁，是阿戎想出来的法子。
“快喝！“武吉把陶瓶往他嘴里灌。苦涩的药汁呛得姜尚剧烈咳嗽，却也让麻木的喉咙恢复了点知觉。他能感觉到股清凉的力量顺着喉咙往下淌，像场及时雨，浇灭了血液里燃烧的蛇毒。
“你怎么回来了？“姜尚的声音沙哑得像磨石头，“孩子们呢？“
“阿戎带着阿月先跑了。“武吉抹了把脸上的泥水，柴刀还别在腰上，“她说往盐栈跑，老盐头会帮忙...我怕您出事，就...就回来了。“
姜尚突然说不出话。他看着武吉湿透的麻布袍，看着他手背上还在流血的伤口，看着他那双总是带着憨笑的眼睛，突然想起卢卡斯的卫兵——那些拿了钱就肯卖命的雇佣兵，和眼前这憨货比起来，简直像堆没有灵魂的木偶。
“傻小子。“姜尚拍了拍他的肩膀，突然觉得眼眶发热，“等出去了，我教你怎么用'撒豆成兵'的法子，比你这柴刀管用多了。“
武吉的眼睛瞬间亮了，像被点燃的火把：“真的？师父您肯教我法术？“
“真的。“姜尚笑了，笑得咳嗽起来，“不过你得先把我弄出去...这破鼎底下，快闷死我了。“
武吉赶紧伸手去拉他，却没注意到水面上悄然游来的黑影。直到那条碗口粗的水蛇张开大嘴，露出闪着寒光的毒牙，他才反应过来，想也没想就把姜尚往身后推——
“师父小心！“
蛇咬在武吉胳膊上的瞬间，姜尚听见自己发出声不像样的嘶吼。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，抓起石片狠狠扎进蛇头。绿色的蛇血喷了他满脸，腥臭味里竟带着点铁锈味，像卢卡斯当年遇刺时闻到的硝烟。
武吉的惨叫声在狭小的空隙里回荡。姜尚抱着他瘫在淤泥里，看着那憨货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青紫，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。药瓶早就掉进水里了，现在就算有解药，也来不及了。
“傻...傻小子...“姜尚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。他想调动“幻影“，想用自己的生命力换武吉活下来，可丹田依旧空荡荡的，连点灵力的影子都没有。
武吉突然抓住他的手，往他掌心塞了个东西。是那几粒破壳的麦种，不知何时被他捡了去，此刻正躺在姜尚的手心，嫩白的芽尖蹭着皮肤，像几只怯生生的小虫子。
“种...种下去...“武吉的嘴唇翕动着，声音轻得像叹息，“您说...能发芽的...“
姜尚死死攥着麦种，直到它们的芽尖刺破掌心的皮肤，渗出血珠。他能感觉到武吉的手在一点点变冷，像河底的鹅卵石。岸上的火把光越来越远，多宝的怒吼声也听不清了，只有护城河的脏水在耳边哗哗作响，像谁在低声哭泣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姜尚才抱着武吉的尸体爬出鼎下的空隙。月光不知何时钻出云层，把河面照得泛着银光，那些漂浮的尸体在月色里像朵朵腐烂的花。他把武吉放在芦苇丛里，用石块垒了个简单的坟堆，又把那几粒麦种埋在坟前，用掌心的血给它们浇了水。
“会发芽的。“姜尚对着坟堆喃喃自语，声音轻得像怕惊醒谁，“等长出麦子，我就来告诉你。“
他最后看了眼桃都邑的方向，那里的灯火在夜色里像串冰冷的珠子。然后转过身，瘸着腿往相反的方向走去。小腿的蛇毒虽然解了，却留下了后遗症，每走步都带着钻心的疼，像有无数根针在扎。
灵力彻底枯竭了，“夺梦“的虚拟屏幕再也没亮起来。姜尚觉得自己像辆被拆了轮子的马车，只能凭着股子狠劲往前挪。卢卡斯的野心和姜尚的道心在胸腔里撕扯，像两只饿疯了的野狗，却都在武吉逐渐变冷的体温里，变得没那么重要了。
天边泛起鱼肚白时，姜尚走到片陌生的河滩。他瘫在块被太阳晒暖的鹅卵石上，看着晨雾在水面上流动，像谁抖落的轻纱。掌心的麦种已经不见了，大概是掉进了哪片泥地里，说不定真能发芽。
他突然笑起来，笑声震得喉咙发疼。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命运，你费尽心机想抓住的，到头来都留不住；你没放在心上的，反而像麦种似的，在不经意间扎了根。
远处传来阿戎的呼喊，带着哭腔，却很坚定。姜尚抬起头，看见那孩子牵着阿月，身后跟着瘸腿的人面妖兽，正沿着河滩踉踉跄跄地走来。晨光洒在他们身上，像给三个幸存者镀上了层金边。
姜尚挣扎着站起来，朝着他们挥了挥手。不管前方有多少河要过，多少坎要迈，他都得走下去。不为卢卡斯的权力，不为姜尚的道，就为武吉坟前那几粒等着发芽的麦种，为身后那两个还等着他的孩子。
毕竟，这世道再难，也得留点希望不是？哪怕这希望，只是几粒在脏水里泡过的麦种。